“咚咚咚,敲動了牛皮戰鼓,晃動了恩師傳授的三塊紫檀木板。就慢綴回,西江月勾開了:言的是乾坤不動日月忙,孔夫子門前留下字幾行。上寫著仁義禮智信,配一首三綱還有并五常。你又對下邊留神看,現出來小字整有二行。上寫著在家要孝敬你的雙父母,配一首結交朋友要久長……”我們剛在梁春群家客廳沙發上坐定,他就左手擊板,右手敲鼓,有板有眼地表演起他的拿手好戲——大鼓書。
一
今年74歲的梁春群,高大帥氣,身板挺直,只見他坐在沙發上,兩腿把大紅鑼鼓一夾,左手握紫檀快板,右手持著鼓槌敲著鑼鼓,口中念念有詞,嘹亮的聲音抑揚頓挫,老花鏡背后的眼睛炯炯有神,飽經滄桑的臉上煥發著勃勃生機。
30多年沒唱大鼓書,梁春群沒有想到,會有人前來采訪,還要把他列入梁圩村的民間藝人寫進書里。只是,想著會唱大鼓書的自己逐漸老去,年輕人不感興趣,傳承人青黃不接,面臨失傳的窘境,心里十分難過。他最期待的,就是在有生之年,可以收一名徒弟,把自己的技藝傳承下去。
梁春群是土生土長的朱巷鎮梁圩村人。母親娘家在定遠爐橋范家灣,解放前,外公是紅槍會總教練,參加過抗日游擊隊。兩個舅舅則是民間藝人,大舅說評書,三舅唱大鼓書。童年時期,母親帶他回爐橋探望親友,三舅演唱鼓書時,夾敘夾議,有聲有色,十分動聽。耳濡目染中,他不禁迷上了大鼓書,只要有機會,就纏著三舅教他唱。
三舅見他饒有興趣,又天資聰穎,就盡其所能地教他。
“別看那時我年紀小,唱書打鼓還是很有天分的。”梁春群說,只要聽過一遍,他就能夠惟妙惟肖地復述。“沒有鼓槌,沒有鑼鼓,就用樹枝和臉盆代替。”
二
人有悲歡離合。14歲那年秋天,父親英年早逝,扔下孤兒寡母苦活于世。少年梁春群雖悲痛欲絕,卻還是拼盡全力考上朱巷中學。念到初中二年級,被迫輟學回家,母親帶著他到爐橋投靠外公,沒有戶口的他跟著表兄弟表姐妹們一起艱苦度日。為減輕生活負擔,梁春群就在公社里干活掙工分,也開始跟著三舅走村串寨唱大鼓書,掙些小錢補貼家用。
親戚只能常走不能常住。1962年,母親帶著梁春群回到朱巷梁圩村。離鄉兩年,故鄉已面目全非。母子倆只得借住于親友鄉鄰家,從東家住到西家,從西家住到東家,有時還在仙官小學東邊歪斜的土屋落腳,過了足足半年居無定所的生活。直到秋天,鄉鄰們體恤這對孤兒寡母,紛紛湊些荊條、木板、門頭幫襯蓋了一間房子,顛沛流離的母子二人才有了安居之所。
是金子,在哪都發光。20歲那年,熱衷于文藝的梁春群引起了生產隊長的注意,先是讓帥氣的他去宣傳教唱贊美焦裕祿的歌曲,教學互動之間,他強大的文藝細胞被徹底喚醒,因表現出色,頗受生產隊領導的賞識,深得村民喜歡,當年即選為生產隊的經濟保管員,執掌起生產隊的經濟大權,當然,在農閑時節,他還不忘唱大鼓書,鮮活生動的說唱受到鄉親們的熱捧,在田間地頭、村邊樹下,都可見到他吐氣揚眉表演大鼓書的矯健身影。
三
福兮禍所依。有一天,正在家里煮稀飯的梁春群又被叫去生產隊會場教唱歌,走時匆忙,鍋底下的火炭未熄盡,因無人看火引發了一場火災,把房子燒著了。聞訊趕來的梁春群奮不顧身沖進熊熊大火,搶出賬本箱和現金,想立即逃離火海,但因體力不支摔倒在地,情況萬分危急,多虧侄兒及時趕到,把緊緊抱著賬本和現金的他拖出了火海……勇闖火海搶救賬本箱的事跡在當地傳為佳話。從大隊到公社,他被推選為學習《毛澤東選集》的積極分子,讓他在千人大會上進行宣講,他口才極好,說的事情又都是自身親歷,往往講得繪聲繪色、感人至深,不時贏得臺下觀眾如雷的掌聲。
23歲那年,經人介紹,梁春群與第一任妻子結婚,24歲生子,初為人夫為人父的他,上有老下有小,覺得肩上的擔子日益沉重。雖得舅舅熏陶和點撥,讓他在唱大鼓書方面有一定基礎,在附近生產隊小有名氣,但畢竟學藝不精,難以獨當一面。
改革開放以后,民間藝人地位有所提升,梁春群就大膽地進了家門(指拜師學藝)。
1977年,他拜長豐縣大鼓書傳人龐玉芳(號蘭亭)為師,師傅賜他藝名“元品”,祖師爺定了30個字作為師門祖訓。這30個字延續下來,也就成了30個輩分,“元”字輩是第19代。“元”有始和第一之意,可見師傅對他寄望很高,希望他在鼓書藝術道路上拔得頭籌,精益求精。
“當年我很虔誠地雙膝跪地,頭頂拜師帖,經師傅門下的16名徒弟同意,我才能進得師門,師傅才在拜師宴上正式宣布收我為徒。”
梁春群說:“我從懂事起就聽《三劍俠》、《宏壁緣》、《永正劍俠圖》等,但還是不懂大鼓書的奧妙,經過師傅指點,才知道大鼓書不是簡單的說唱敲打。什么地方要下‘迷魂掌’,什么地方要下‘倒插筆’,什么地方要有起韻,什么叫立音臥音,怎么才能讓鼓、板、鍵‘三張嘴’協調,都非常有講究。”
三人行,必有我師。勤奮好學的他除了向師父求教,他還經常跟師兄弟們切磋。
在修建長豐縣永豐水庫期間,他白天在工地上推獨輪車掙九分半工分,到了晚上并不閑著,而是不時揣上兩包東海香煙、披星戴月奔跑十里路,趕到上龐,跟徒侄龐華祥討教,專心學起《雙龍傳》第二部《慈云走國》,一學就入神,有時竟然學到天亮。
經過一段時間的用心揣摩,他就熟練掌握了各集鼓詞,而且唱詞清、板眼實、唱腔美,《雙龍傳》已內化成他的拿手戲……
上世紀80年代,他除了種地、在工地務工外,就是被邀請到各個村莊表演,什么大杜、小杜、南孔家、大周家、武店都去過。“那時候,《慈云走國》很受歡迎,我師兄在水家湖火車站一帶演唱,我就在農村唱,一晚上唱三個半小時,觀眾把我演唱的空地擠得滿滿當當的,一晚上我能掙到3元錢。”
有一次,他一連出門唱了50個晚上才回了趟家。
然而,到了上世紀90年代,隨著電視機的普及,聽大鼓書的人越來越少了,他的拿手戲沒了市場,收益也日漸稀少,他感到非常失落。42歲那年,妻子又突然病故,丟下他一人撫養四個子女,梁春群愈發失魂落魄。好長一段時間,他將大鼓扔在角落里蒙塵,鼓槌不知所終,只精心收藏師傅贈與的紫檀木快板。
四
1999年,54歲的梁春群跟隨子女來到合肥打工,當過保安,喂過狼狗,也做過保潔員,嘗盡各種難以言說的辛酸,但對生活還懷揣著希望。2002年,師傅龐玉芳病逝,大鼓書影響力越來越弱,幾乎難以登上像樣的舞臺,梁春群也不再唱大鼓書,甚至將陪伴自己半生的大鼓送給了徒侄。
就在合肥打工期間,梁春群移情別戀唱起了京劇,有空就打開留聲機聆聽《貴妃醉酒》、《太真外傳》等經典名段,還經常與票友到處演唱,足跡遍布合肥的義倉社區、填海巷社區、望湖城社區,蒙城、長豐、當涂等地,也因為唱京劇,他認識了京劇票友倪國華,并因國粹結下良緣。
夫妻二人一起研究京劇的手、眼、身、法、步,唱《將相和》、《穆桂英掛帥》、《太真外傳》等,往往夫唱妻和,其樂融融也。
這一晃,就20多年過去了。梁春群從沒有想過,有一天會有人來采訪大鼓書,所以我跟他預約了兩次,他都借口有事外出婉言謝絕,直到我第三次預約,他才下定決心接受采訪,重新唱起大鼓書。原來他已意識到,在弘揚傳統文化的今天,他曾經的大鼓書手藝也將被人發掘,并要寫進書里,載入史冊。
無巧不成書。前段時間,合肥某個京劇票房邀請梁春群去演唱大鼓書,他感覺文藝的春天來到了,必須要重拾舊藝,就在百貨大樓買了一個新鼓,大紅的鼓身,襯著米色的鼓皮,配上了師傳的快板和精致的鼓槌——梁春群終于復出啦!
“以前都是在村子里說唱打鼓,沒想到今天單獨給你們唱。學大鼓書不難,只要心誠就能學會。我就想找個心誠的徒弟,將這個傳統文化傳承下去。”
重拾看家本領,這讓梁春群感覺十分幸運。說唱之間,他更是眉飛色舞,滔滔不絕。他說過幾天,再去買個鼓架子,那就更漂亮啦。然而,在他的心中,卻一直有收徒這個夙愿。我們有理由相信,在傳統文化越來越受到重視的今天,大鼓書一定會有很多人學習,老人家一定會美夢成真。